搜书吧 - 玄幻小说 - 神女与青狮在线阅读 - 第187节

第187节

    杀爱 人生不过一念之间。

    彤华站在这一片由她守护了许久的人间之中,望着黝黑混沌的天幕。

    日月星辰是由上古神执掌,他们今日了结在了她的手中,将来,在长晔重新任命之前,恐怕这天象会紊乱好些时候。

    白昼无日,黑夜无月,没了光源,这世间要在黑暗中独行许久。

    但就是因为黑暗,让她忽而想起了之前的闲话,他们说大荒的夜色静谧美丽,可惜她是从没见过。

    他们说的大荒的月啊,清冷又温柔,即便是走丢的小兽,也能循着找到归去的方向。

    她没见过大荒的月,但她的确见到了一个人,宿命般出现在她的面前,来时如月光一般寥落。

    在无光的黑暗里,他向她走来了,千年前,千年后,一次又一次,都这么向她走了过来,最后停步在了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英气的眉,沉寂的眼,清隽的面目,挺拔的身形。他披着一身月色走到近前,仿佛是看到了少年时的光景。

    彤华这么安静地望了许久,心里恍恍惚惚地想到——

    他不像他。

    谢以之的命数太薄,早就死在两朝的对战之中,偏是他借这一副身躯,走完了万里山河,征南定北,全了数百年未成心愿。

    但这身躯不是他的,即便是谢以之这般眉目,也不像他。

    她看清他的元灵已经合为一体,那些被遗忘的过去也应当已经通通回来,他走过这一遭,什么也没换回来,她走过这一遭,失去了自己所有。

    他们对面而立,想要张口,却说不出什么话来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话可以去说了。那些披着一件外袍就可以说到夜深的日子,那些只要见到就忍不住先要相拥的日子,都过去了。

    情谊的消磨也许需要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,但消失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。

    而现在,他们非常清晰地意识到,这个瞬间,已经过去了。

    他们无声又安静地跨过了这个瞬间,接下来,只是相对一眼,都要觉得漫长而难熬了。

    彤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失望,但在这一刻,她的确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。她有些怅然地问道:“符舜与地界联合害死了陵游,我要找他寻仇,但你却要来拦我?”

    那是被你幼时便赶出了家乡的弟弟,那是到死都记挂着你、却始终不得一见的弟弟。

    他无力地死去了,天际的星辰都落了下来,他一定见到了,但他没有来。

    他没救他,也没见他,最后这一回报复,他还要来拦她。

    她不想都知道是谁想出了这种招数:“是薄恒找你来的?你只记得要对付天界,只记得长晔是你的仇人,所以此刻,可以站在那边忘记陵游吗?”

    她从来就不懂他在想什么,此刻也不想探究他在想什么了。她的疑问并不尖锐,反而透出一种千帆过尽的浓重无力。

    步孚尹尽数都听在耳中,她的声音,像坠地砸碎的冰雹,融化了,和土壤落叶和在一起,变成不肯沾染的泥泞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是为了陵游,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为了这些始终未尽的旧恨与新仇,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以杀止杀从来就是一个伪命题,这般无休地杀戮下去,也许能止得住新杀,可是死去的人,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的。

    他的人生始终被沉甸甸的仇恨重压,他没有办法忘记,但比起将仇敌一个又一个地杀尽,他更想换回族人与大荒的生路。

    他心里藏着沉重的秘密,这秘密压得他连再次向她迈出的步伐都滞缓,又或者他们之间的这一程本就是沼泽泥潭。他在她身前,看到了她眼中的暗色,和远山那一圈模糊的轮廓混在一起,看也看不清了。

    那双从前明亮又潋滟的眼睛,都看不清了。

    步孚尹心中微叹,微微俯下身来,伸出手臂,将她缓缓地拥抱在自己怀里:“你很累了,暄暄,我们快些结束罢。”

    这是最后一次了,拥抱之后,我们之间,就该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已经对这样的自己十分厌倦了,是从什么开始的呢,控制不住永远都想要拥抱她的冲动,可是从心底里散发的痛恨和杀意却海浪般一层又一层将他淹没。

    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感受到她的防备,她没有推开他,但她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硬绷直,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垂下的手掌之间已经在暗自蓄力,如果他敢借这一个拥抱偷袭,她便可以最快做出还击。

    如果一个尽可能摒除杂念的纯粹的拥抱,最后却被人解读到这般地步,那么这点道别的温情,就会显得无聊而可笑了。

    彼此都无法全情投入的姿态里,他感受到离别的前兆。

    他不再自讨没趣,慢慢退开,只是右手顺着她手臂滑落下来,指尖扣住了她腕上的那一枚玉镯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抬了抬手背,别住了它的位置。但他没有回避,稍稍用了些力气,就将这枚她自己都脱不下来的手镯,轻易地褪了下来。

    解铃还须系铃人呐,他亲手送出的这一回情愫,也该由他收回才好。

    步孚尹笑意温柔地望她,温和地批判着她:“当初是你宁肯犯滔天罪孽,也不肯与我成婚,如今这东西再留就没趣了。暄暄,我收回此物,就当与你清算了。”

    彤华听到“成婚”二字,眼中微动,想,他果真还是知道了。

    当初她为保地位权势,暗中设计,借长晔之手铲除大荒,此事做得隐秘,连平襄都不得不替她隐瞒,她自然觉得无人知晓。

    她怀疑过他知道了,所以才对他下了杀手,才决定让他去三途海送死。

    但在此之前,他从来没有一句话,清晰地表示过,他真的知道了。

    这是第一回 。

    说破了此言,代表着说穿了过去的一切隐秘。那一张无人见过的婚书,那一场无人证实的婚事,那一桩无人知晓的婚约,本该是宿命给他们惊喜一般的相见相识,最后却变成一次血腥无比的仇恨伊始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场生辰礼上,本该惊喜地听说那个他在往生潭里见过的姑娘,即将成为他的妻子。

    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亲手抹杀的这位未婚夫君,会是她未来无数年中苦求不得的执念。

    一切的开始都太荒谬了。她那时候,只是看到了平襄与牧弘的来往密信,除了知道自己日后要嫁给大荒西境的少君以外,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什么都不知道,就决定要杀他。

    十四岁的彤华,满心都是得到定世洲,她看着信上说,待少君满了十八岁,平襄会带着她出席少君的成人之礼,届时宣布婚约,待到她及笄之礼,便是二族成婚之日。她看到这些,捏着婚书的手都在抖。

    她十四岁的生辰很快就到,虽不知那少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,但她明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。

    她没有给任何人说,在头脑一片混乱里去暗暗查大荒神洲的卷宗。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太过周密的计划,但是她记得要借刀杀人,要撇清自己,即便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一份密约,也不能让任何人联想到她。

    那一年的生辰,她过得兵荒马乱。

    那段时间,她一直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,这不过是未曾相见的陌生人,这不过是她日后染血路上的一笔,这无甚大碍。

    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切,她不能停手。

    她轻贱人命,冷血无情,她虽不是什么好人,却是执掌定世洲的不二人选。

    她那时觉得自己没有错。她要得到定世洲,便不能嫁给任何人。她的时间不多,只要杀了他,就能阻止这场婚约,她为什么不做?只要杀了他阖族,就能掩盖她只想杀他一个人的明显意图,她为什么不做?只要嫁祸给长晔,就可将她撇清,她为什么不做?

    她决定去大荒神洲的时候,长晔的屠杀已经进行了许久。大荒神洲天岁一族覆灭,唯独他还活着。她心里一边怨恨长晔无用,一边焦虑急迫。她不是为了去救他,只是为了去杀他。

    既然到了这一步上,哪怕弄脏了自己的手,她也不得不永绝后患。

    她后悔过,但后悔也是无用的事情了。既是清算,既是他都要与她清算了,她终于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艰难万分地遮掩了。

    于是她也第一次提起了这事,与他坦诚道:“婚书,我已毁了。”

    平襄死前说的一点也不错,这不是什么良缘天定的纪念品,而是仅存的罪证,只要她毁去了,就可以抹杀掉这桩旧事。

    这婚事早就不成了,婚书留着,又能有什么用呢?

    步孚尹听她如此说,想起了自己当初看到那张婚书的复杂心情。

    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:“婚书上的内容,你可都看过吗?”

    彤华道:“看过了。”

    二族交欢,敬兹新姻。一张不见天日的婚书,却被写得浪漫美好,任谁看去,都能觉出那虚伪字句的荒谬。

    步孚尹只是看着她的表情,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,就知道她必然从没仔细算过,必然从没认真看过。

    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平襄在蕴灵池中孕育她的时候,他曾被剔出一缕心头肉骨中血,是这分骨血融进那朵照古兰中,塑造了她幻形的神体。而他割除血肉后受伤的身体,也是用她逸散而出的神息修补完整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他们两个的生辰,其实是两族精心计算过的结果。她出生的日期和时辰,是合着他的八字定下,虽说是人为故意,却也勉强了成就一回天作良缘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他即便不知婚约也不知她,却仍旧在往生潭里见到了她的模样,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,他已经悄悄爱慕了她许久,他一直在守着她长大,想着她会长成什么模样。原本她该成为他的惊喜,像天赐之礼一般让他知道,她终究会属于他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他举行成人之礼的时候,婚约会昭告天下四方,她会如何出现在他面前,他又会如何向她介绍自己。等到她及笄的时候,他应该会给她做一枚华簪,去定世洲为她绾发,而她该穿着嫁衣,盖头被他戴上又取下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他会在婚礼之上,对头顶万千星辰立誓,他将一生都忠于她,爱慕她,直至死亡到来,将他彻底抛在时间的长河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,他会爱她到死,即便成婚也无法使她爱他,只要容忍几十年,等他死了,他依旧会将这个天岁送给她,让她借着这个后盾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彤华听见步孚尹此问,隐约觉得这一问的背后必然还有什么故事,但那些都是他再也不会讲而她再也不会知道的事了。

    她恍然明白了他们这一回相见的意义。

    步孚尹向后退开了,捏着手镯在她眼前晃了一晃,指尖一松,便由得它落到地上,七零八落地碎成几段。

    他想舍去了,他想要它碎,于是连软烂的泥土也留不住它东西南北地崩溅而去。

    何以致契阔,绕腕双跳脱。一只在当初就被他打碎了,剩的这一只,今日也了断。

    这些年爱恨都了断,你情我愿都收回,自己的心,自己管。

    玉镯落下的那个瞬间,谁也没去看它最后的结局。步孚尹扬手而起,她的佩剑沉光倏然回到他的手中,由他破空而来,直指彤华咽喉要处。

    而彤华抬手时十指迅速运转,神火在她指尖熊熊燃起结印,气势汹汹地扑向步孚尹。

    他们在此刻交手,完成许多年前没能了结的那一场对决,谁也没有留情,所以杀机和恨意都无所遁藏。少年爱意消磨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多少,好的是终于都要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越过印记凶悍的力量,在缝隙里不断变换位置,找她最软弱的地方蛰伏等待攻击;而她攻势狠厉,招招致命,处处向着他要紧之处狠攻。

    神印紧紧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,他收回了执剑的手,一掌推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结束了。

    他们的动作都快得惊人,最后一刻她的眼神透过他手掌落在他眼底,他不知道她是在看着他,还是穿过他看着别的地方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那一刻,她是生是死。

    那一刻目光相对里,破碎的除却她的神元,还有他身体的一部分。在她逸散的时候,他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也在分崩离析。

    很久以前,他们就已经是一体的了。

    长剑落地,她闭上了双眼。

    心头肉、骨中血,都还你。

    血脉还给你,性命也还你。手镯还给你,誓约也还你。兵器还给你,姻缘也还你。前尘还给你,爱恨也还你。